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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急診室裡每一張病床都被佔據,陪同在旁的家屬醒著、睡著,即使許多人進出急診室的門,令人感到壓迫的安靜依然在空氣中流轉著。突然,一聲哀嚎打破了這份寧靜,救護車上送下來一名傷重患者全身是血,穿著制服的警察跟在後面一臉鄙夷。


『唉唷!怎麼會傷成這樣啦?一定是那種飆車族半夜不睡覺,在外面為非作歹啦……』坐在旁邊的中年婦人用台語說著這些話,倒像是她手中的扇子搧出來的風點了一把火,其他病床陪同的家屬紛紛附和著。


我快步穿越走廊來到病理大樓的病房,在潮溼悶熱的深夜來醫院總會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大概是看多了一些嚇唬人的好萊塢電影,總覺得醫院裡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尤其在這種時間點……說不定等會兒在電梯裡遇上的人手腕上會別著特殊標記的環……然後就在我打這句話的時候醫院的播音系統突然發出奇怪的雜訊……(喂!這不是鬼故事)


來到病房裡,普通病房狹窄的空間住了三床病患,用布簾隔間卻又緊密地比鄰而居,由於醫生已對病人發出病危通知,雖然早已過了探病時間,卻破例讓家屬們可以進房探視,也因此病房裡的氣氛不太尋常。左邊的患者看來已經上了年紀,照顧他的家屬正隱忍著,好不容易將老人家哄睡了,雖然老人家平常時候重聽,可是睡覺的時候反而聽力特別靈敏,即使低聲交談都還是可能吵醒老人家,偏偏來了這群人不懂禮貌不知道壓低音量;右邊的患者早已熄燈,拉上了布簾彷彿與世隔絕,別人怎麼回事都不干他的事,就算偶爾起來倒杯茶也是表情木然地進出病房,即使是每天見到面的病友家屬,他也絲毫不屑一顧。


病床上躺著的是我的親表哥,四十多歲、癌症末期,從發現罹病至今約兩個月,原本工人精壯的身材如今變得乾瘦,因為做化療頭髮變得灰白稀疏,看起來像是在兩個月間經歷了四十年的歲月,四肢插滿各種管子、臉上戴著氧氣罩,唯一能辨識出和兩個月前還是同個人的大概只剩下眼神,那雙原住民特有的眼睛在雙頰都凹陷的情況下顯得更晶亮,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牽掛著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即使面臨死亡的恐懼卻還是心疼妻子眼中的淚水。


表嫂的雙手搓著表哥的腳試圖為他留住一點溫熱,數月前還顯得臃腫的身材現竟瘦了一大圈,原本的舊衣服穿在她身上鬆垮垮的,本來就不是愛打扮的女人現在顯得更憔悴,止不住的淚水在她身上增添許多苦情的氛圍,還得安慰床上的表哥、強顏歡笑提醒他有客來訪。


兩個年紀小的孩子,早已體力不支倒在病房外護士特別為他們準備的摺疊沙發床上睡著了,幾年來父親的病也同樣折磨著他們,尤其是最近幾次的病危通知,他們總是在入睡之後突然被大哥和舅舅叫醒,急急忙忙帶著他們衝到醫院,然後在天亮確定沒事了之後,又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換上制服去學校上課,在學校的時候掛念著父親的病情,老是擔心老師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突然把他們叫出教室送去醫院……緊繃的情緒掐住他們的睡意,從來沒有一刻可以好好休息。


年紀最大的男孩坐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盯著一房的長輩們,這些人大部分他以前都沒見過,是這兩年表哥生病才來探望的……也算是充滿溫情了,人家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一堆平日不相往來的親戚……


會不會就是今晚了呢?會不會過了今晚,病人可以徹底解脫、家屬也能放下重擔呢?沒有人敢大膽預測,只能守著。


如果情況穩定下來,鬆一口氣的同時代表的是下一次的提心吊膽;如果病人今晚就離世,家屬也跟著不用再受苦受難,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傷心……即使現代醫學這麼發達,卻從沒有人敢大膽預言一個重症患者何時可以痊癒或是何時會離世,人的生命長度畢竟不是一條趨勢曲線,沒有辦法透過任何科學的方法來預測分析。


我望著一屋子的親屬、和床邊各式各樣維持或偵測生命跡象的儀器,在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誰還會記得美醜?誰又能留住尊嚴?都只是任著身旁的人擺佈而已,利用這些機器硬撐著、掙扎著、痛苦著,卻也止不住死神逼近的腳步。


這是一個絕望的夜晚。











P.S. 這是一個月前我去探望癌末的表哥時寫下的東西,就在隔天下午表哥離開了這個世界,還來不及清醒的跟家鄉的老父老母道別,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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